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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加建 | 还我头来

李加建 南湖雅集 2020-08-31

 

 

刑天至此与帝争位,帝断其首,葬之常羊之山;乃以乳为目,以脐为口,操干戚以舞。


——《山海经·海外西经》

 

 


我曾经认为:男子汉最高的荣誉是当战斗中的英雄;这样的目标是需要通过杀伐和征服才能达成的。

“壮志饥歺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。”岳飞这样自豪地歌呤道。

正因为岳飞能够坦然地对匈奴(也是人)“歺肉饮血”,所以岳飞成了英雄,也成了我少年时代心目中的战神—用当今的时髦说法,也即是我当年的“精神领袖”,引领我十三岁即毫不犹豫地舍家弃学,毅然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,立志去“解放全中国、解放全人类”。为此,我随时准备去“消灭敌人”。

 

 


然而,作为一个正常的人,要杀戮与自己无寃无仇的同类,毕竟于心不忍;要作到岳飞那样坦然,就得给自己提供一个充足的理由—这个工作,就属于头脑的事了。

初看似乎是岳飞的头脑提供给他的理由是“精忠报国”。据说,这是他母亲用小刀刻在他背上的四个大字(好痛呵!这是要“爱国”个人必需付出的初步牺牲)。可见,这崇高的杀伐动力并非岳飞自己脑袋里的原创,而是他妈妈传给他的。当然,这个“精忠报国”的杀伐动力也并非岳飞母亲脑袋里自已产生的,而是当时的朝庭动用全部意识形态工具,教育、宣传灌输的产物。

“朕即国家”;爱“国”即是爱“朕”。对臣民这“精忠报国”的愿望和要求,原来是统治者头脑里的东西。因之,历代各种名目的统治者为了巩固与神化自己的统治,“爱国主义”被披上了庄严神圣的外衣。为了“国”,应该不顾家,不要家;为了“囯”,可以抛弃父母,六亲不认,更革命一点的还应该“大义灭亲”。

既然“亲”都可以“灭”,更何况其他人乎?

岳飞的脑袋徒有其形,实际上是“朕”这个头脑在支配着他的行动,置换了岳飞头脑的内核(“脑”真正成了一个“袋”,任人装进其他的东西。本文中“头脑”与“脑袋”之含义区分就在于此)。

“朕”这个强大的头脑无处不在而又无影无形。

脑袋徒有其形却没有自己独立思考和判断的岳飞,以崇高的“爱国主义”名义,坦然地要吃人肉(“敌人”也是人)、喝人血了,后人也多以此类杀伐同类的暴行为英雄壮举。

1949年冬天我参军之时,岳飞就是引领我无私无畏勇往直前的战神。


 

 


十三岁的少年,原本应该是善良纯洁、富于同情心的,何况母亲从小就教育我要尊重别人、珍惜生命,连一只蚂蚁也不能伤害;可我一穿上军装拿起步枪和战神岳飞携手同行之后,我竟然可以毫无恻隐之心地用枪托猛砸、用枪筒抽打上级指给我的一个个“敌人”。我渴望在剿匪战斗中能多杀几个土匪(其实他们之中很大部份是农民),以成就我的一番英雄事业,尽管当时我连踩死一条蚯蚓也忍不下心。

1985年秋天,我以作家身份来到“对越自卫反击战”的云南边境战场,穿上军装挂上冲锋枪,在战斗最为激烈的者阴山、老山、扣林山前线和战士们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月,目睹了战况之惨烈。互不相识无冤无仇的中、越双方士兵都在舍命撕杀,他们都被告知:对方是侵略者,为了保卫祖国,应该毫不留情地消灭敌人。

双方这些互相撕杀的士兵,年龄大多在十七八岁左右,同样生活在“社会主义国家”里,接受类似的意识形态熏陶,怎么会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了呢?我终于逐渐明白:那互相作对的无影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头脑,导致了尸骨如山血流成河的战争。招展的是同一型号旗幡:《爱国主义》!


 

许多年过去了,我们这些老兵回忆起那些血与火岁月,还说自己当年是“满腔热血”。呵!满“腔”,我突然想起了传说中的刑天,这被誉为“东方战神”的刑天。

传说:刑天是炎帝近臣,自从炎帝在阪泉之战大败,被黄帝推翻,屈居到南方做了小小一名天帝,刑天一直伴随左右。当时,蚩尤起兵复仇,却被黄帝铲平,但刑天不甘心失败,他一人手执利斧和盾牌,径直奔向中央天廷,去和黄帝争个高低,要夺回失去的江山,以鲜血弘扬爱国主义。黄帝亲自披挂出战,双方杀得天昏地暗。刑天终于不敌,被黄帝斩下了头颅。黄帝把刑天的头颅埋在常羊山里。没了头颅的刑天却突然再次站起,把胸前的两个乳头当作一双眼睛,把肚脐当作嘴巴,左手握盾,右手持斧,向着前面猛劈狠砍,战斗不止。因为没了头颅,所以他只能永远与看不见的敌人厮杀,永远莫名其妙地战斗。



 四

乳头当眼睛,当然有物看不见;肚脐当嘴巴,当然有话说不出,只剩下个“满腔热血”,没有了头颅,只能听任别人头脑的指挥,一路“猛劈狠砍战斗不止”。

我终于看到了战神的准确形象:肩上无头,满腔热血,斧头和盾牌上闪耀着“爱国主义”的金光。

希特勒、斯大林、金正日、卡斯特罗以及全世界的独裁者和野心家,他们崇尚的,也是形天这一尊战神。

刑天,我们的“东方战神”,他岂止属于东方?他是“世界级”的!

看到这点,我们那些“满腔热血”的爱国主义愤青们,定当更为感到骄傲与自豪,确认“中国领导世界”的宏图早已在实现了吧?


 


我想起了1979年春天平反归来第一次登上讲台说过的那句话:要防止灾难重演,首先是

“还我头来!”


2010年11月16日,阴沉的下午。





作者李加建:1935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。幼年参加共军,1957年整风运动中被定为"极右派"长期关押,1979年平反,复定为"老革命"。现为自由撰稿人,从事多种文体写作:为了捍卫历史真相,追索苦难根源。


插图:来源网络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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